暗访切胃减肥手术：宣称写肥胖症可报销医保，有人曾因...

做完减重切胃手术后不久，李女士感觉身体出了问题：怕冷，低血压，经常头晕，吃不了几口饭就想吐，有时候走路都要扶墙。

那场手术在李女士腹部留下了4个疤痕，也让她失去了70%的胃。回想当初的决定，李女士认为除了自己想快速变瘦，更重要的是护士“洗脑式”推销，以及承诺医保能报销。

8月底，红星新闻记者来到为李女士做手术的广东省中山市小榄人民医院减重与代谢病外科门诊进行暗访。记者发现门诊只有护士值班，护士不检查身体，仅根据身高体重数据就推荐咨询者进行切胃手术，并宣称肥胖手术都能医保报销，“一般肥胖，你想苗条一点，来做都可以报销。”

长期关注医保基金安全的公益人士吴淮军曾卧底多家医院的减重群。据他统计，目前有几十家医院在短视频平台宣传推广切胃手术，其中一些医院以医保报销为噱头，诱导减肥者进行切胃手术，甚至伪造病历，为了骗取医保不惜过度医疗。

据统计，2020年，中国有12837人进行切胃手术。根据《大华北减重与代谢手术临床资料数据库2020年度报告》，这些接受减重手术的人以中青年为主。

和很多肥胖者不一样，李女士在常人眼里其实不算胖。过去很多年，身高156cm的她，体重一直维持在120斤左右。她想减肥也是因为一次偶然地“相遇”。

2020年7月底，她因为头晕、失眠以及甲减复诊，到小榄人民医院就诊。在结账过程中，路过减重与代谢病外科门诊，她想着自己黑眼圈严重，肚子有些肥，就顺便去咨询护士自己是否有代谢问题。

▲李女士

李女士记得，当时护士给她测量了身高体重，身高156cm，体重126斤，她认为问题不严重，加了一位营养师的微信，就回去了。

11月初，因为吃一些精神类药物，李女士体重增加到140斤。“以前从来没有4个月长14斤的情况，我不知道怎么办。” 李女士说，她开始在微信上问那个护士关于减重的问题。她想吃奥利司他胶囊，营养师告诉她没用，会伤胃，随后给她推荐了微创减重手术。

红星新闻记者看到，在2020年11月13日李女士与营养师的聊天记录中，营养师解释该手术的原理是：减少饥饿素的分泌，减少胰岛素抵抗，减少脂肪不断合成，提高基础代谢。李女士问，微创减重手术有后遗症吗？营养师回答：“会吃少一点喽，吃少一点，但是你已经饱了，瘦下来可能就花很多钱买衣服。”

李女士记得，当时微创手术价格是4万元左右，她嫌贵，营养师告诉她，如果有社保，能报销80%，她开始心动了。

2020年12月9日，李女士接受了切胃手术，12月14日出院。中山市小榄人民医院的一份手术记录显示，李女士的手术名称为：腹腔镜袖状胃切除手术，术前诊断为：代谢综合征；肥胖症；高尿酸血症；脂肪肝。

“刚做完手术觉得还不错，大概花了3.5万元，医保报销了两万五千多，自己掏了九千多。”李女士说，手术切掉了70%的胃，原以为这将改变自己的人生，没想到却让生活越来越糟。

与记者吃饭，因为饭店没有粥，她就只能吃一点软糯的茄子。她怀念以前上班，晚上和朋友一起去大排档大吃大喝，现在她再也不能像平常人一样吃饭了。有时候她也想多吃点维持体力，但胃却容不得太多食物进入，总会原路吐出来。

“我知道是切胃手术，但是不知道胃会切掉这么多。”李女士说，她是后来拿到病例，才知道胃被切掉的长度是30cm，厚度是0.3-05cm。

回想当初做的决定，李女士认为除了想快速变瘦，更重要的是护士“洗脑式”推销，以及承诺医保能报销。身体出问题以后，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被骗了，那场手术似乎什么地方有问题。

2021年1月15日，她到医院复印了病历，后来找专业人士咨询，对方告诉她医院诊断的代谢综合征不成立。“美容减重项目不能医保报销，除非治疗因肥胖引起疾病才能报。”李女士怀疑医院涉嫌故意误诊，伪造病历骗取医保，自己原本没达到指标却被诊断为代谢综合征。

手术前，李女士身高1.56m，体重140斤，BMI为28.8 。根据《中国肥胖和2型糖尿病外科治疗指南（2019）》显示，BMI ≥37.5，建议积极手术；32.5≤BMI<375，推荐手术；27.5≤BMI<32.5，经改变生活方式和内科治疗难以控制，且至少符合2项代谢综合征组分，或存在合并症，综合评估后可考虑手术。

公开信息显示，代谢综合征的特征是病人肥胖、血糖高、血压高和血脂不正常。

代谢综合征诊断标准共有5条：

1、中心型肥胖或者腹型肥胖，男性腰围在90cm以上，女性腰围在85cm以上；

2、血糖高，指的是空腹血糖在6.1mmol/L以上，或者做糖耐量试验时2小时血糖在7.8mmol/L以上，或者已经确诊糖尿病，并且开始治疗；

3、血压高，血压高于130/85mmHg，或者已经确诊高血压，并且开始治疗；

4、空腹甘油三酯，在1.7mmol/L以上；

5、空腹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在1.04mmol/L以下。以上5条诊断标准，如果符合3条及3条以上，可以诊断为代谢综合征。

李女士手术前一天（2020年12月8日）的检验报告单显示，血糖、甘油三酯均正常，只有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在1.04mmol/L以下。李女士认为，她属于微胖，腰围没有85cm，没有高血压，不应该被诊断为代谢综合征，也不可能满足切胃手术指征。

“没有达到手术指征，为什么还给我做手术？” 李女士到医院讨说法无果后，又向中山市小榄镇卫生健康局反映了情况。

2021年7月28日，中山市小榄镇卫生健康局回复李女士称，根据《中国肥胖及2型糖尿病外科治疗指南2019版》的描述和您的检查结果“高密度脂蛋白偏低，尿酸偏高，以及有脂肪肝”等，医院诊断您为：代谢综合征、肥胖症、高尿酸血症、脂肪肝，并对于手术指征也严格按照指南要求。因此并没有发现您所说的诊断错误以及超手术指征的情况。

对于中山市小榄镇卫生健康局的回复，李女士不认可，目前她正准备找律师，通过法律渠道维权。

针对李女士的质疑，9月16日，红星新闻记者致电中山市小榄人民医院减重与代谢病外科门诊，一位工作人员称对情况不清楚，随即挂断电话。

8月26日，红星新闻记者陪同一位想减重的咨询者到中山市小榄人民医院减重与代谢病外科门诊，进行咨询。

减重与代谢病外科门诊位于医院一楼，门口的电视循环播放着减重者手术前后的对比照片，电视旁的海报是门诊简介：中山市小榄人民医院减重中心是中山市第一家成立的专业减重代谢外科团队，目前年减重代谢手术例数位居国内前列，是一个包括了内外科专家的多学科团队，在领域内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和坚实理论基础。

▲中山市小榄人民医院减重与代谢病外科门诊

进入门诊，只有一位周姓护士在值班，她一边发微信语音一边示意记者稍等。不一会，她放下手机解释道，咨询减重的人太多了，每天都得回复好多信息。当记者称想找医生咨询减重手术，她回复，科室主任天天都有手术，有时候一天七八台，只有每周三会到门诊上班，平时患者咨询，开单子都由她们接待。“我们跟主任工作了很久，知道哪些能做手术，哪些不能做手术。”

随后，该护士开始帮咨询者测量身高和体重，身高159cm，体重155斤，BMI为30.7。该护士称，以咨询者的情况看，做切胃手术效果最好，费用大概4.5万，“这就是一个微创手术，手术时全麻，做完自己就可以下床。”

“需不需要检查身体，进一步确认能不能做手术？”记者追问。护士回复，你们不用去浪费这个钱，到时候来做手术会提前进行检查。

至于医保报销问题，该护士称完全不用担心，如果单纯减肥是不能报销的，但是这个微创手术属于治疗疾病，所以能走医保。“现在假如你就是胖了一点点，没有脂肪肝，没有血糖高等等，只要写肥胖症都可以报销。”看记者和咨询者还有所顾虑，该护士又补充道，“就算有些人不是为了治理疾病，你就想苗条一点，来做都可以报销。”

根据《国家基本医疗保险诊疗项目范围》中基本医疗保险不予支付费用的诊疗项目范围，非疾病治疗目类包括：各种美容、健美项目以及一些非功能性整容、矫形手术；各种减肥、增胖、增高项目。

9月16日，针对减重手术的医保报销问题，红星新闻记者致电中山市医疗保障局，一位工作人员称，非疾病治疗类的减重都不能报销，如果因为肥胖造成一些并发症，到医院治疗就可以报销，社会局报销是根据医院出具的病历，如果医院伪造病历骗取医院，医院要负责任。

关于减重切胃手术，上述工作人员称，如果不是治疗疾病，为了减肥塑形去做切胃手术也不能报销。

据统计，2020年，中国有12837人进行切胃手术。根据《大华北减重与代谢手术临床资料数据库2020年度报告》，这些接受减重手术的人以中青年为主，其中女性占80.6%，BMI中位数36.6，男性占19.4%，BMI中位数40.8。

在网上检索减重切胃手术，不仅有众多医院纷纷进行宣传推广，也有不少做手术的患者讲述手术的危害，甚至与医院的纠纷。其中，中山市小榄人民医院减重与代谢病外科门诊就曾因为切胃手术与患者发生纠纷。

裁判文书网一份判决书显示，2017年10月31日，患者梁先生因“体重持续增长20余年，睡觉打鼾10余年，关节疼痛一年”，到小榄医院治疗。入院诊断为2型糖尿病、原发性高血压病、病态肥胖症、代谢综合征、痛风、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

11月1日，梁先生签署手术同意书，同意小榄医院对其进行腹腔袖状胃切除术，但手术后并发周围网膜出血致失血性休克，继发脑、肺、肾等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

最终，法院认定小榄医院的过错系梁先生死亡的主要原因，应承担80%的赔偿责任，赔偿死者家属共计89万余元。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如今打开短视频APP，很多都在宣传和推荐减重微创切胃手术，有的医院甚至在科室进行直播，为减重者答疑解惑。

直播中，网友最关心的是手术后能瘦多少斤？医保能不能报销？医生大多在询问对方身高体重后，用BMI公式计算一下就建议其手术。至于医保报销问题，医生明确告知全国大多地区都可以报销。

▲中山市小榄人民医院

此外，红星新闻记者发现这些医院大部分都有四五个减重群，在记者加入的减重微信群中，相同的问题也不断在群中讨论。小榄人民医院减重5群有267位成员，每天都有人在群里讨论减重手术相关问题。

长期关注医保基金安全的公益人士吴淮军曾卧底多家医院的减重群。据他统计，目前有几十家医院在社交软件宣传推广切胃手术，其中一些医院以医保报销为噱头，诱导减肥者进行切胃手术，甚至伪造病历，为了骗取医保不惜过度医疗。

吴淮军说，他加过几个医院减重科医生微信，私聊中，医生明知他只是肥胖想变瘦，不但建议要做减重切胃手术，还答应可在病历中伪造诊断代谢综合征，方便报销。

“如此偏离医疗的减重手术，既诈骗了大量医保基金，还造成一些人终身不可逆的器官损害。”吴淮军呼吁，医保资金监管部门多多监管减重医疗行业，因为医保基金是全体参保人员的救命钱，应当用在真正需要的病人身上。

一位三甲医院胃肠外科医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目前的切胃减重手术主要是针对疾病治疗，并不是用于单纯的减肥和塑形。

“对于大多数肥胖患者，首先推荐通过饮食和运动来减重。如果体重达到一定程度，出现代谢综合征，自己的方式实在没办法减重，我们才建议进行手术。”上述医生说。

另外一位三甲医院医生透露，全国范围内确实有一些医院没有严格按照中国医师协会的指南执行，存在对手术指征把握不严格的现象，所以减肥者要特别注意医院的宣传和推荐，不要盲目相信手术效果。

来源：红星新闻